特約記者：冼麗婷

攝影：翁志偉

大埔梧桐寨道觀萬德苑附近，有個叫「花寮」的農場，位處 V 型山谷，有人說它與世隔絕，有人說它是人間仙境。

駕車去花寮農場不難，從大埔開車往嘉道理農場方向， 梧桐寨外的迴旋處左轉上斜，一分鐘不到就是花寮。山上農場，絕不平坦。山坡開墾出小塊、小塊農地，種了百多種花草樹木，有藥用的，有食用的，也有觀賞的。最有年紀的，是兩棵老樹，一棵仁稔，四、五層樓高，在東南邊；一棵烏欖，六、七層樓高，在西北邊，無人知道真正樹齡，有經驗的種植者及樹藝師按樹幹直徑估計，兩樹肯定年過半百。

仁稔與烏欖分立兩邊山坡，像花寮守護神，見證四季自然動物與人的連繫。每年暑假至秋天，是花寮馬騮來訪季節。九月至十一月秋收，仁棯、烏欖相繼成熟，雀仔來啄，馬騮來摘，吃剩的核子，還一手摘向花寮屋頂，愈是不好吃的，擲的力度越大，打在屋頂的聲音，如下冰雹。

「呢班馬騮真搞鬼。」一位花寮資深義工說。一手開墾這個農場的寮主廖婷珍，原本是普通主婦，因為專心做好兩件事，改變了自己一生，也療癒不少到訪農場的人，包括義工。專心於自然，普渡心靈，廖婷珍用二十年出版香港植物紀錄集，全因一次爬高樹，專注地為植物學家胡秀英摘下標本，兩人由此結下學術以外的師徒情，這一攀，讓她走進現實的植物世界，用雙手把山谷變為農場，跟同道人栽種花果，天道自然，為的是一天一天進步。

人生的相遇，不知有沒有前緣。三十多年前，廖婷珍跟草藥班義工在烏蛟騰行山，見胡秀英教授與一班人在大樹下，不知怎樣可以摘得樹上標本。懂爬樹的廖婷珍，天真的問教授：「你真的想要嗎？想要，我就替你摘下來。」教授點頭，於是，她像卡通片人物，輕盈的爬上樹，自然利落，害怕與恐懼，完全不在腦裏，很快便把教授的目標植物摘下來，送到她手上。

當下，胡秀英看着標本植物，兩眼發亮，難以置信眼前小婦人如此身手敏捷，敢於把心中想要的東西摘到手，心無罣礙，於是主動邀請她到標本室幫她做義工，採摘標本、攝影、再打字紀錄入檔案。

不怕爬樹，但要走入大學標本室，廖婷珍卻是有點猶豫，怕自己既不是學術中人，又不懂攝影，難以勝任。胡秀英是美國哈佛大學安諾樹木園（Arnold Arboretum, Harvard University）植物學家，研究中國植物標本分類鑑定、植物地理及植物資源利用的研究長達五十多年。後來受邀來中大教書做研究，1971 年創辦香港中文大學生物系植物標本室，又開設「本地植物」課程，生前是中大榮譽講座教授。她在內地貧困農村成長，看準廖婷珍做事「不會」計算難度，於是鼓勵她：「博士生也是從幼稚園讀起，你不懂，我教你。」

多年體驗，廖婷珍知道能跟胡秀英學習是非常幸福。教授教她怎樣尋找及採摘標本，然後辨認、分科，例如人工栽種、野生、食療等，分門別類，「她教我寫植物紀錄，寫完入 file，標明誰人採摘，以及形態。」過程裏，胡秀英有時帶她去影相及串門到訪植物主人，也介紹廖婷珍給不同專家認識，包括嘉道理農場開國功臣的下一代，開拓了她的生活圈子。

師生結誼，都因喜歡植物，心無旁騖。她說，胡秀英是「植物人」，一見植物便很開心。幾年下來，教授把廖婷珍攝影、採摘回來的標本親自過目核實，描述形態，共寫下一呎多厚的資料，放於標本室。期間，教授一度與一大型書商洽商簽約出書。但後來，教授要忙別的，翻譯也未做好，但教授仍請廖婷珍繼續影相找資料做。

「教授『昆』我，最初說兩年就可以完成。」現在看來是笑話。回看當年出版相關植物書籍計劃擱置，半途而廢，就像植物長出花不肯結果一樣不舒暢。當時，廖婷珍的丈夫，翻着翻着她電腦的資料，心生惋惜：「可惜，可惜，這麼好的照片，這麼多的資料，唔做，嘥咗。」

當她告訴胡秀英，她丈夫會財政支持她把資料出書，當為她的成績表，女教授高興地拍手掌鼓勵，並主動要她把自己名字加為顧問：「如果你不落我的名字為顧問，我會好不高興。」她說，教授深知以她作顧問，書的資料才有認受性。

結果，在丈夫鼓勵並且協助做描述植物功能的英譯工作下，不會計算的「師奶仔」，像牛一樣狠狠耕作下去，從 1999 年開始獨自拍攝及採摘標本，到 2011 年編撰成書《與眾同賞：香港的花花世界》，胡秀英都非常高興及支持，並把英文名稱定為《In Hong Kong Gardens》。教授 2012 年去世後，廖婷珍仍然繼續編撰工作，以科目劃分，至 2019 年系統地順序編成合共六冊書《與眾同賞：香港的花花世界》（附加一本目錄），一共賣了三千多套大約二萬多冊書。書中植物的資料，大部份已由胡秀英生前看過，部分蘭科植物，另外請教專家。

有一種智慧，無關知識學養，見步行步，不想太多，「我不是有很多計劃的人，都是見步行步，做書都是老師推我去做。」廖婷珍一直惦記胡秀英教授的鼓勵，「不能失禮老師，令她丟架」。2012 年她開始在山谷創辦農場，目的簡單：種一些草藥，免費送人；種一些蔬果，讓人來買點開心的；種一些觀賞植物，讓大家活在花草世界。結果，她今天全部都做到了。

「有時候，在這農場裡會不會想起胡秀英？」記者問。

「都有，她很會鼓勵人，做她後輩和學生是很幸福的。沒有她，我不會做這套書，改變了我的人生，令我建立了一個這麼舒服地方（農場）。」

廖婷珍的仙氣農場，有好吃的，有好看的，緣盡緣起，下篇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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冼麗婷，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；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；著有《見字如見人》。